简介 我死的那天大雪像碎银一样砸在黄河故道的冰面上。
我提着竹篮篮里躺着九十九只饺子每只饺子都用金箔捏了花边——那是我娘临终前留给我的“还魂饺”。
传说三更鼓响时把这饺子喂给第一个喊你名字的人你就能从黄泉路上折回来。
我原是不信的直到我看见自己的尸体躺在冰窟窿里脸白得像没上釉的瓷坯而竹篮里的饺子正一只只鼓起来像九十九颗小小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正文 我叫阿饺生在光绪二十六年腊月初七。
娘说生我那天她正蹲在灶台前捏饺子一使劲孩子落地饺子也正好出锅于是给我起了这么个贱名好养活。
我们家的饺子铺开在黄河故道最窄的湾口铺子小得只摆得下一张案板、两口铁锅可生意却出奇地好。
娘说是因为祖上传下来的“还魂饺”方子——用冬至第一片雪水和面用惊蛰第一声雷火煮馅再用七月半的月光封口。
谁要是命悬一线吃了我家的饺子能吊住最后一口气。
我十五岁那年娘咳血咳成了河灯里的红烛临终前把竹篮塞给我:“记住饺子鼓了就是你该走的时候。
鼓几个走几天。
”我当时只当她是烧糊涂了直到三年后的那个雪夜。
那晚渡口来了个穿狐皮大氅的客人脸藏在毛领子里声音却像瓦片刮锅:“九十九只饺子要金箔边子时前送到北岸龙王庙。
”他放下两锭金元宝雪地上砸出两个焦黑的坑。
我本想拒绝可那元宝像生了根拽着我的影子往雪里沉。
子时我踩着冰面往北岸走。
风把雪粒拧成鞭子抽得我眼皮都睁不开。
快到河心时我记得那一步迈出去时脚下冰层发出的不是“咯吱”而是一声极轻的“咔——”像谁悄悄掰断一根银簪。
雪片瞬间停了风也往回吸了一口气整个河面忽地亮起来亮得刺眼。
我低头看见冰里嵌着一道发丝粗的裂缝从脚尖直往前窜像有人在冰底下用指甲轻轻划了一道。
裂缝里渗出的却不是水而是一线幽蓝的光蓝得发黑像深夜灶膛里将熄未熄的炭。
就在我愣神的当口那线蓝光猛地炸开—— “哗啦!” 冰面塌成一个圆窟窿直径刚好一人长。
碎冰边缘薄得像打碎的瓷碗碴每一片都映着天上那弯钩子月冷光凛凛。
我掉了下去。
可掉下去的那一瞬时间被拉得极长像面团被抻成一根银丝。
我先是听见自己棉袄里棉絮的撕裂声再听见竹篮脱手的“咣当”最后听见水声——却不是“扑通”而是一种极稠的、像浓粥煮开时的“咕嘟”。
冰水没过脚踝、膝盖、胸口……就在鼻尖即将碰到水面的一刻我忽然看见—— 窟窿里漂着一张脸。
那是一张极白的脸白得没有毛孔像新擀的饺子皮被裁成人形。
眉是淡的淡到只剩两道影;唇也淡淡得发灰;只有眼珠子黑黑得发亮亮得像两颗刚点着的炭丸却一动不动。
它漂在水面下三寸水纹在脸皮上轻轻推脸皮便跟着轻轻晃;可那双眼不晃定定地望着我像望进我的后脑勺。
我认出来了—— 那是我自己的脸。
可又不是。
因为那张脸的左眉梢没有那颗小痣鼻尖没有小时候磕在门槛上的疤嘴角却挂着半片金箔——正是我临走前贴在饺子边的那半片。
我与那张脸隔着一层水却像隔着一层玻璃。
我想喊冰水已灌进嘴里舌头瞬间麻成木头;我想伸手胳膊却像被线拽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脸慢慢上浮—— 上浮一寸我的脸便在水里淡一分;上浮两寸脸皮开始起褶像饺子皮被蒸汽顶得鼓包;上浮三寸整张脸突然“噗”地贴到冰层背面五官被压平鼻子和嘴唇挤成一团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
然后那张脸笑了。
没有声音却有无声的嘴角往两边扯金箔在唇间闪了一下。
那笑容的意思分明是—— “等你好久了。
” 紧接着冰层“咔嚓”一声合拢像两排牙咬紧。
那张脸被夹得四分五裂碎成无数小块每块里仍嵌着一只眼、半张嘴、一弯眉……它们在水里旋转像一锅煮开的饺子。
我这才感觉到冷。
冷从脚底板直窜到天灵盖像千万根冰针顺着骨缝往里扎。
眼前一黑耳朵里却响起娘的咳嗽声:“鼓几个走几天……” 再醒来时我已趴在冰面上双手抠着窟窿边缘指甲里嵌满冰碴。
竹篮倒扣在身旁一只饺子正卡在裂缝里面皮鼓得发亮像一颗小小的心。
我伸手去捞饺子却“噗”地破了馅儿散进水里是一撮灰白的头发——我娘的头发。
窟窿慢慢重新结冰最后一缕蓝光被冻在冰层深处像一条永远合不上的眼缝。
我盯着那眼缝忽然明白:方才水里那张脸是我留在阳间的最后一张“人皮”;而此刻趴在冰上的我只是一张刚被揭下来的“魂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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